关玦醒来时,已觉人间变换。
瘴气森森的深林密谷已从眼前褪去,他正睡在一张干净的石床上,枕着干净的枕头,盖在身上的被子很温暖,还有一点淡淡的皂荚香。
他下意识往腰间去摸,腰间自然是空的,他又摸向床沿——还好,佩剑就支在床和墙面的夹角里。关玦握住剑,才慢慢从床上坐起身。腰上反复撕裂和化脓的伤口已经被人用干净的纱布好好收拾过,缠绕得十分利索。
他知道大概是被人救了,但还不能完全放下戒备。他昏迷之前人还在瘴雾之中,从那里将他救回来的人,不知是什么样的身份,更不知怀着什么样的目的。
他所处的地方,似乎是一间石室。石室四周都是墙,没有一扇窗户,室内的烛火虽然幽微,却还安稳地燃烧着。原来其中一面墙上有升降的暗门,暗门底下留着半掌宽的缝隙,虽然不显眼,却并非密不透风。门侧的另一面墙前供奉着神龛,神像面貌半妍半媸,一半是婉转多情一半是雷霆怒目,一半作拈花曼舞一半正手举大鼎,正是整个苗疆都信奉的沙雪神。
关玦看着神像,只冷冷一哂。
这时,暗门处传来圆润柔和的声响,关玦回首一看,那石质暗门正向上升起,从升起的门后渐渐露出一道雪白的人影。他正对着门,剑交背后,暗自推开了手中的剑鞘,拇指夹在剑鞘和剑柄之间。
暗门升起到一人高处,白衣人走了进来,暗门又轻轻地在他身后降落下去。
来人是约摸十来岁大的一个少年,说是身着白衣,其实充其量只有一半肌肤给白色衣料遮掩着,整片雪白的肩颈、胸脯与长腿都露在薄软的衣料之外。他的脸容虽还是个年轻的少年,两颊的、双腿的肌肤青春焕发,白里透红,身体的曲线却已高低起伏,满溢着遮也遮不住的成熟风情。
苗疆向来风情外放,即便如此,关玦也没见过穿得这样省布的人。
白衣少年道:“你这就起来了?”
关玦眼神一瞥,看见他手中有个小小的食匣,里面是一份面汤、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小药罐。他心中警惕之意略略消散,拇指将剑身推回鞘中,却仍握着它。
少年见他站立不动,不解道:“坐下吧?”他将那食匣托盘取下,双手捧着汤碗递给关玦:“你身上有伤,不能吃得太咸腥,将就吃点儿。”
关玦接过碗,作出浅浅啜了一口的模样。他低头喝汤的时候,余光瞥见那少年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。
他借故搁下了碗,浅笑道:“你看什么?”
少年比了比自己眼睛的位置:“你的眼睛,是蓝色的,很好看。”他想了想,又问,“是不是外面的人,眼睛都是蓝色的?”
关玦明白过来,这个地方一定是与世隔绝,一个至少十几年没有外人出入的秘密场地。他按捺住内心隐隐的兴奋之情,不动声色地回答:“我见过的人里也只有我一人如此。你问我外面的人,那这里又是何处?”
少年“咦”了一声:“你不是朝圣者么,这里是旋教啊。”他示意关玦看向神像,柔和清亮的嗓音如铃声般悦耳,在他虔诚的唇齿之间,文字变成诗一般流淌:“我们是沙雪的使者,在沙雪的座前,祈祷她将神力赐予人间,令人世间诸恶不作,诸邪辟易。”
沙雪神是苗疆至高的神,人人信服家家供奉。但在关玦心中却是一个无意义的神,人世间哪有真正诸恶不作、诸邪辟易的一天?若她当真存在,他也许就是第一个要被神明从人世间驱逐的邪佞。
他知道苗疆秘闻之中,在瘴气横生环绕间曾有一方沙雪的圣土,其中立有沙雪密教,密教藏有宝物,可以生死人、rou白骨,令人长盛不衰。但自他记事起,从来没有人见过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。
也许今日他便见到了。
他温和道:“原来如此。我虽从内心尊奉沙雪,但并不是你说的‘朝圣者’,我从未听说过瘴林之中藏有圣地,只是被人追杀,偶然逃到瘴林里。”
少年眨了眨乌黑清澈的双眼:“这样么?教主告诉我,在沙雪降世之前,外面总是风雨飘摇,充满纷争,果然如此。”他指了指关玦腰间的伤,“你这里伤得很重,还有致命的毒虫。如若放着不管,很快就要死了。”
关玦心中一动,试探问:“你能救我?”
少年点了点头:“只要你愿入旋教,从此留在这里,我就能救你。”
关玦脸色一暗。但只倏尔一瞬,他Yin沉的颜色已消失无踪,幽蓝的一双眼瞳里,依旧只有柔和的眼波,他摇一摇头,叹息说:“我尊崇沙雪,愿入旋教。但我的情人还在外面,他命悬一线,我要速去救他,不能从此留下。若这位——”
少年才想起来,直到现在,他还没有与这个男子互通名姓。他大方地答道:“我叫柳问,是教中圣子。”说起自己的名字,他不由地身体前倾,两手扶在关玦膝头,双眼明亮地望着关玦的眼眸,“这还是我第一次与人说起我的名字。在教中,大家只叫我圣子,从不叫我名字。”
关玦悄然将已冲到喉口的“圣子”二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