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走了几步,到其开阔之处,看好了远处其中一山,选好角度,摆开画具,将画板放置在双腿之上,俯首开始勾勒,见两人皆是沉默无语,便边画边说起来:作画为了避免因为临摹粉本画谱而致于陈陈相因、因循守旧的弊端,画家主张师法自然。可能是因为画具在外不易携带使用的缘故,大部分画师只是饱览名山大川之后,回家后凭借记忆下笔,因此如我一般临渊摹笔之人很少。可是气象万千,光影瞬息变化,人怎么可能记住所有细节,然后只能凭想象编造,可谓差之毫厘,失之千里,不能够还原真实的模样神采,而给后人留下错误的示范,那么写生就能够及时记录,对练习上色技法也有帮助。
王瑗低头看着墨色稿本,良久才道:从前,我也是此中之辈,打死家中的夷狄奴仆,只是随心而为,可是,当我沦落此地,我忽然明白,我不过只是以陵压他人为业的国家的拥趸,仗势欺人而已,所谓皮不之存,毛将附焉,道义不修,当其覆灭之时,失道寡助,只会落得个零落成泥下场,天理循环,本因如此,如果此时还怨天尤人,再蹈覆辙,岂不是冥顽不灵,执迷不悟,自取灭亡。经书中说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,可这国家为何反其道而行之,难道是在每一个人出生那一刻就已注定的吗?后来我才明白,一个人在出生的时候,混沌无知,只会亦步亦趋模仿,不论善恶,汉人之所变成这个样子,还是这片生长的土地已是罪恶的泥淖,才会遍地盛开恶之花,义人怎能存焉。
,如今我唯一难过的就是身边连乡音都听不到,我自知你我如同云泥,怎敢强求,若你心中有我,便常来看看我,陪我说说话吧。
王瑗搁下笔,待画面墨迹干后再画,道:想不到在这华夏所说边陲蛮夷之地,也有先民古迹,可见苍天不独厚爱中土,所谓礼乐优越,天下中心之论,可谓缪矣,可以远矣,即使在风雪苦寒之地,依旧会有草绿花荣,若有机会,我定要往前一观。
嘉泉目向她所携带的画具问道:既然是欣赏风景,又何必带上无关赘余之物。
王瑗道:有何怪异之处?
嘉泉道:汉人,即使贱同奴婢,也会对匈奴的尊贵长者嗤之以鼻,不知何故,你们汉人仿佛天生就瞧不起四周之民,视同牛马,从前你们派来匈奴的长官中郎将,也是自命矜贵不凡,一幅高高在上的面孔,肆意驱使我们有如奴仆,为何你却与他们不同?
看来我在何地都可有人侵进。
嘉泉了然一笑,指了指他不远处的坐骑:巡视牧场后,来此处饮马,不想就与遇见。
嘉泉看向王瑗,她只是淡视天边流云:禁闭封锁带来愚昧狭隘,极权固化尊卑贵贱,这样的法家之术发微于秦时,即使国灭而术却不灭,汉承秦制,此术传于后世,变本加厉,流毒至今,导致人人相害,这才是中国诸夏、汉室庙堂自大自傲
王瑗问道:岩画?
他道:离此地不远处有一石间岩画,倒有你画面韵味。
她有些尴尬,想及之前不慎误入了他的牧地,正想抱歉,表现得亲和一些,以示无害,嘉泉目睹她手中胡床,便道:你来做什么?
她按下感叹,并无目的地漫游,看到不远处草垛也多了起来,而刚被割过一茬的草根则冒出点点新芽,身边的匈奴侍女告诉她草原夏季短暂,等到秋冬雨雪前,牧草渐黄之际,就要准备牛羊过冬储草,那时草料就会堆得房前屋后都是,而今年水草丰润,长得十分肥美,对于牧民来说便是一个丰年。
二人互相致意,王瑗见他右手着肩,颔首躬身之姿也是从容之极。
嘉泉道:正是我等先人在远古时留下的遗迹。
她站在原地,回道:我只是来观察风物,太子为何又在此处。
王瑗便解释道:这是作画所用。
忽然听得耳边流水相击玉响,清脆动人,她转过一片树林,风景豁然开扬,果然得见一方清泉,她寻找水边的大石,正想放下胡床,耳边又传来一道沉沉声音,十分熟悉,正是嘉泉。
他见王瑗来了兴趣,便道:这还是我们在打猎时不经意发现的。沿着河水往东,再沿着石崖山之西往北走,再去北地五百里,山石之间,其黑壁上,有仿佛是自然形成一般的图画,如若虎马,粲然辉煌。
嘉泉像是颇有兴致,便想请她为他展示一番,王瑗不好拒绝,便承应下来。
嘉泉在她身后观察,见那画笔在她手中于画面上迅速游走,翻飞灵巧如同蝴蝶,时而笔走游龙,时而驻笔思考,画稿线条虽然简单,但已可看出温柔敦厚,宽容博大,内涵深沉,平静富有力度之感。阴山山脉没有一座高山,她一外乡之人却能掌握其神韵。
与其他胡人粗狂不同,嘉泉与去卑十分相像,有着相同血脉的容颜,面貌与其同样坚实紧狭,去卑此时尚有稚态,而他皮肤黝黑细密,更具英朗之气,此时正望着泉边一片在风中微微低伏的茸茸雪白荻花。
王瑗见她现在才落下一滴泪来,心中悔恨难过,哽咽着答应了,竹君这才复又笑着离去。
嘉泉很是讶异:你会如此想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