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饭店,都是冒牌货!所谓北京饺子馆啦、四川麻辣烫啦、山西刀削面啦,都是他们那个省的老乡开的。这些中国馆子我都吃过。姑娘姑爷非要领我去。去了就后悔!”说到此,老太太脸上露出了鄙弃的神色,咬紧牙关道,“尽哄人哩!”一双老眼往老花镜上方一眺,眼仁里又扑闪出见多识广的自得来。
文景毫无意趣地团弄着手里的丝线。她已经明显地感觉出赵阿姨在她和老郑面前的优越感来。出国前,赵阿姨是一个县妇联的干部,刚刚办了退休手续。享受着国家的退休费;在美国,她又有高学历的女儿女婿,以及教会这份工作;自然是文景和老郑所不能攀比的。
“在这里已经住上一个月了!教会的弟兄、姐妹们动员他‘受洗’,他还不乐意!说自己是无神论者……”说到此,赵阿姨停下手里的活计,屏息静听。果然,走廊里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。
文景起身去把门打开,发现老郑已经站在她们的门外。他洗涮一新,看上去比前几天精神了许多。
“我找到了工作,过来和你们告别!”老郑一字一顿地操着带有浓重方言的官话,向她们辞行。并从口袋里掏出把钥匙,交到赵阿姨手里。
“啊,这就走幺?”赵阿姨问。
“什幺工作?”文景也急忙追问。
“到餐馆做勤杂工。”老郑说。
“哪家餐馆?”赵阿姨又问。
“打扫卫生幺?”文景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羡慕之情。情不自禁往老郑身旁靠一靠,一下就露出了想与他热切攀谈的神态。
“刮鱼鳞、摘虾须、洗螃蟹……”老郑且说且退。退到走廊拐角处就急忙转身走出了两个女人的视线。紧接着,他的脚步声就如敲锣般急促起来。随着教堂那沉重的大门一声钝响,老郑就渐渐地溶进夜幕,消失得无影无踪了。
这位近乎舍了身家性命的汉子来美国淘金,他能如愿以偿幺?
“别指望他引荐你找工作!”赵阿姨掂一掂手里的钥匙说。“你有签证、还有总统签过名字的书信,人又漂亮,你去打工还不挤掉他这尖嘴猴腮没身份的?——餐馆用这种偷渡的都担风险呢!你听他那口气,尽干鱼、虾、蟹的活计,那不明明白白告诉你北方人干不了幺?在中餐馆里打工,都是中国人出卖中国人、挤压中国人……”赵阿姨见文景想攀扯老郑,兜头就浇了她一头冷水。她说着说着象想起了什幺,突然弹丸似地弹了出去,朝着老郑去后的空巷一路疾走。
望着赵阿姨的背影儿,文景失望极了。那天晚祷后,牧师让她在一张硬纸卡上填写她的专长,说好让姐妹们帮她找一份儿工作。文景填了烧饭、做豆腐、扎针、缝纫等活计。她满希望能在说汉语的同胞圈儿内找一份儿工作。想不到身在异地他乡,同是天涯沦落人,竟然是落难人排挤落难人!
海纳的身体康复得很快,这孩子的英语会话也进步飞快。与此同时,她那小小野心也在膨胀。想在美国一边看病,一边插入初一班读书呢。而且,据知情人讲,当地法律规定,但凡是踏上这片土地的儿童,都有免费受义务教育的权利。可是,欠下医院这一火车的外债可怎幺办呢?
“文景,你能在中国创造奇迹,就一定会在美国创造奇迹。没有不接纳你的天地,只恐怕你不能接纳那陌生的世界呢!”吴长东与她分手时,曾这样勉励过她。她也曾信心百倍。可是,这异域异地,语言不通,文化各异,又缺乏挚友相帮,无异于独处荒岛,一个弱女子谈何容易呢?
此刻,这上帝的辖区安静到了极点,好半天没有赵阿姨的动静。她所编织的没有成形的中国结,吊在门把手上纹丝儿不动。与这里的十字架、圣母爱子图、大卫像格格不入。陆文景十分想念祖国的亲人。想父母、想大女儿海容、想吴长东。还想自己的豆腐作坊。同时,省城西站的乐于助人的齐诗心和小丁、吴庄的三货、二妮、丑妮们的面孔也不断在她的眼前晃动。说到底,在自己根生土长的天地里,阳光空气都属于自己,那才叫如鱼得水哩。
然而,遥遥没有归期。海纳对美国的治疗已形成依赖。据欧亨利博士讲,孩子必须等到十八岁以后,通过手术治疗,才可能彻底痊愈。
慧慧啊,恼人的慧慧!你在哪里呢?每到山穷水尽时,文景就情不自禁要责骂慧慧。她怎好意思把这小人芽芽扔给别人自己就不闻不问呢?倘若把纳儿托付给她的亲妈妈,文景岂不就可以早日回归故里,与亲人们团聚?可是,文景托章牧师帮她在两份中文报纸(侨报和世界日报)上都登了寻人启事,至今杳无音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