先前那侍者道:“黑子活七,白子活二,当还五子。”
他大约是站得累了,就地很没形象地坐下来,神色颇懒散。微挑起的眼尾亦因困倦染上了些许薄红,只那不经意之间的风流意态倒照旧很是妩媚,怪勾人的。
“我聪明吧。”他讨好道,稚嫩的面上,属于成人的冷肃已然消失不见,只剩下了孩子的俏皮,“年关那阵你弹过一次,我听了之后就记下来了。”
天际一道惊雷闪过,瓢泼大雨,轰然而至。听在耳里,分明是战场上彼此之间惨烈厮杀的刀戟交鸣。
淮山君放下烟管,轻轻地咳嗽了两声。
茶盏坠落在地上的瞬间,便崩解在了自己痛苦而刺耳的呻吟之中。
“抱歉。”墨君圣看淮山君,见他闲闲笑着,也不说话。那头夷幽低眉,撤身回道了句“不敢”。
“你往哪儿去?”淮山君含着烟管问道。
那音色不再是刻意作出的娇柔婉转,却是低而沉郁,又带着些温醇雍容,像是上了年岁的酒一般,令人闻香欲醉。
墨君圣抬眼,淮山君睥睨,顷刻之间,眸光勾乎一瞬,在拼杀后各自错开。
眩晕中,无依无着的意识终自浮梦中清醒。
——执黑方负了半子。
墨君圣若有似无地轻声问道:“该还多少棋头?”
“叹你笨呢。”母亲略笑着调侃他。他瘪了瘪嘴,指下一转,弹起了梅花弄的曲子。那琴是母亲的陪嫁,他身量不够,有些远的弦勾不到,除此之外,清越的琴声已然“很有几分样子了”。
漱了口,披衣起身,赤脚踏在灯芯草编织的席上,有些微温凉的寒意。寝台对面的隔扇半开着,靠近的时候,能闻到馥郁的香气。
那侍者退下去,不消几刻将一个乌木托盘呈上来,托盘中,除了茶盏,几碟精致的糕点拼成了五瓣梅花。
夷幽放下托盘,从善如流地退至他身后,仍旧无声息的,活像一尊铁浇筑的像。
从墨君圣,屋子里凉快得很,又有些穿堂风,倒也不如何惹人烦。
墨君圣侧过身,见得帷幕被天光染得若水一般通透,只觉眼角处略有些干涩刺痛。他垂下眼睑,勾了勾寝台旁垂着的丝线,等不多时,便有侍者过来撩起了帷帐。
他年关的时候刚过五岁生辰,现下梳着总角髻,深绿嵌则银丝的发带垂在耳畔,俨然肃穆地端坐着。
墨君圣仿佛笑了,又似乎没有。他抬起手腕,似要将茶盏放入夷幽手里的托盘中。然,就在俯身交接的刹那,那盏洁白的瓷已然从他的指尖滑落。
即便是看惯了的景致,在不经意的刹那间,也往往教着谁心中一动。
淮山君道:“没眼色的东西,还不给凤昭公子续上。”
“叹什么气啊?”那双眼闪着灵动的光,瞪得滴溜圆。见母亲没有回应,他昂着头,提高嗓音又问了一次:“叹什么气啊?”
这是挺没道理的比拟,他一面想着,一面隔着熹微的烛光瞥了墨君圣一眼。
这缠绵不绝的雨势,看着就像是情书似的,他无着无依地想,是天写给地的情书。
“聪明,”母亲将他搂过去,“谁有你聪明?”她笑着,在他的额上印下了一个轻柔的吻。
棋局以丝绢盖住撤了下去,夷幽又吩咐站在帘外的侍者沏上一壶茶。“茶点捡清淡的端上来些,省得盖过了茶香。”
侍者回来禀报,黑子数一百八十五,白子数一百七十六。
进殿的主道上,隔着水的岸边有
墨君圣饮尽了一整壶茶。
墨君圣缓慢起身,披上大氅,向屋外走去。昏黄的烛光追逐在他身后,却因他身上的几缕冷意,显得越发寒凉起来。
淮山君闲闲地抽着烟,墨君圣淡淡地饮着茶,人与非人,皆不动声色,谁也没有再说话。
淮山君站起身来,伸出手去接亭外的雨丝。
“就这会儿功夫,雨已经落下来了。”
淮山君静静地看着墨君圣,那眯起眼,轻轻抚弄唇角的模样依稀像是在舔舐爪子。这只老狐狸,似乎从来未曾有过如此得意的时刻,他忽而笑起来,本欲再说些什么,但临到唇边的,却仍旧是两声轻轻的咳嗽。
母亲颇惊异地看着他。
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,他看起来已是个大人了。
“可不敢劳动幽女大人。”
雨声愈急,似珠落玉盘,一声一响听得分明。最开始是穿帘的小珠子,然后是美人步摇上点缀的大珠子,再然后是飞扬的鼓点,是渡桥上急行的马蹄。
母亲看着他,微微地笑起来。那一袭墨衣静水深流的模样,简直和他父亲如出一辙,这又怎能不使人感到慰藉呢?
夷幽举着托盘膝行过去,低眉垂首道:“凤昭公子,请。”
很仔细,墨君圣还是在他倾身时嗅见了一缕红尘的烟火气。先前他来时还不在,想必是去人间世办事了,眼下刚回来。墨君圣摩挲着袖口,将上面的褶皱抚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