德。‘英雄’、‘叛徒’是一个谁都可以套的名字。他是没有个性的。不幸的是一百里有两个五十,九十九年又三百五十八天之前没有秘密。”
“……还是照您的思路说下去吧,我得再想想。”
“那一个小时里,我先参观了解放博物馆,那地方很大,那件展品也很大。我说那件的意思是,通常情况下,观展人不会注意到有两件展品。一件是戏仿的金字塔,一件挤满了蝇头字团进一个小玻璃匣,旁边不情不愿地守着一个沾灰的放大镜。如果放大镜能说话,会告诉我,它早就不耐烦了,但它必须忠于职守,因为它身上数不清的灰有些是近百年的古董。它的一百年对我毫无意义,我擦了灰,那些字现在勉强可以被辨认了。它们和百年前英雄的就职演说基本一致,只是加了行字——这是一段无名者的悼词:他的无上成就在于,拿亿万人来做他浪漫理想的肉票,却不勒索一物,因已无物可供勒索。”
“这么说,博物馆落成时,他就死了,那个‘他’,什么时候的事?”
“在TA们的第七天,他作为国家精神的象征坐上飞机,住在了天上。我走访了博物馆周边老街的老人,他们还留有前代人的影集。所有记录者都在那一天拍摄了类似的照片:上空抛出了一朵硕大艳丽的烟火,很像雷暴前离子球聚集的神奇景观,又如同野村水母从海里扑上云幕再被搅成蛋花,烙红的天将它烫得烂熟,还有那刺啦、刺啦尖叫着的烧肉焦香,撺掇胃囊跳起踢踏舞。原始的生命力于斯激扬四射,孢子般投向新生的莽原,那种境况下,你无法忍受任何文明的束缚,转眼间就没有一个穿衣服的人了。‘看这里。’照片的主人说。他指点一片肉林中的一个小黑点,那是条被人骑着的杜宾犬。我惊奇地勘破了那未曾载于文献的史前驯养技巧,杜宾犬头上缠着被揣飞的裤脚,人牙和犬齿亲吻,那是最合乎法则的交换与让渡。溯游的时间与溯洄的时间邂逅了,局部世界被裹成茧子,在那里,肉体的时间向前飞奔,认知的时间坏死,所以一百年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。他们从时间那里解放了。但烟火的来由仍然有待查明,当日沃菲尔德的情报机构带回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,早在统一战争前期,那位指挥官就已和别国勾串到一处,既然站在他背后的是一个国家,他的战功自然是称不上神迹的。谁都不想说他提走那批弹药准备派上什么用场,谁都知道他在天上完了,血肉、激素和他们不敢承认的魔力作出了终极贡献,给他为之浴血的‘平等’烹了一顿圣餐。忽略那些痕量的伤亡,大部分人都乐在其中。沃菲尔德说,那就够了,而他的王妃流下了深情的泪水——”
“什么?王妃?”
“他在那天晚上新纳的,给他们的孩子提供营养,飞机爆炸的后一小时,他们在没来得及焚毁的王座上性交。不过,这是天上的人应允的,他希望后代能对不同的人怀有等质的体谅。”
“您之前没说他们有个孩子!”
“之前TA不重要。接受六种性别的存在和接受男性生子不是一回事,在这点上,企图消除任何人的偏见都是妄想,除非证明他是从男人的子宫出生的。”
“没什么偏不偏见的,只是……一个孩子没了母——血亲,TA的父——另一个血亲赶着投胎般地找了个继母,在恋人去世的当天和她上床……我有些……”
“难以忍受?”
“……我生下来就没了母亲。”
“我知道……我知道。”
“不——不说这个了。那孩子呢?过得好吗?”
“他们敬他如神,为他献上最柔滑的织物和华美的衣袍,要他那羊奶色的胴体与布料严丝合缝,由此延长拆卸包装所带来的愉悦;他们一寸寸地丈量他的曲线时就像是在碾压安娜普尔娜的新雪。如他们所期望的那样,他就像是那道冻结时光的魔咒的源头,身体的龄齿永远为古希腊导师们所钟情。他只活在性成熟的前夕,既让他们感到安全,又诱惑他们忏悔。幸而他的血亲的燔祭打破了禁忌,他们得以分享他,如分食面饼与酒。为了保持肉身的神性,平日里,他足不出户,留在宫殿中为帝国祈福。据侍奉他的人说,半夜三更还能听到雄蛙重唱般的、类似祷词的声响。‘但是,’这名侍官接着补充说,‘谁知道真相是什么呢?’没人再见过这位可敬的泄密者。”
“您与那个孩子碰面了吗?”
“我在解放广场,也就是当初的圆形大理石祭坛见到了他。只有在解放纪念日,他才离开宫殿,担任庆典的司仪,毫无疑问地,这正是我在那里的第七日。我走出空旷的展馆,广场上立着一座座蚁山,它们的阴影一直拖到我的脚尖,摇晃的边界像热风掀起阵阵麦浪。举国的人——无论男女老少——争前恐后地挤上圆祭坛,就像一粒粒填塞破碗的米,我们正在谈论的人修补了缺损的碗底,承接了这顿一年一度的美餐。事实上,用‘碰面’来形容并不确切,他是如此乱忙,以至于无暇向我投来目光。”
“主持庆典恐怕不轻松吧。总是有些繁缛的条条框框,教人必须那样做、不准这样做,何况他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继承人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