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永是不会来的,在他清醒的时候,像下雨时的泥土,努力吸水,试图将自己变成烂泥。母亲来接的我,仿佛当年的幼儿园,我们互望彼此,他的脸上有伤痕,我的手上有手铐。他给我一个耳光,我立刻报了警,告诉警察,我的母家长期受父亲的暴力。母亲制止了我,他拒绝将家事公之于众,警察也没理会我们的意思,他们将我们赶出来,脸上带着鄙夷和不屑。
酒劲在慢慢褪去,视线也越发模糊,我始终没能推测出穿越与醉意之间的关系。喝得越醉穿越得越远吗?还是说,越烈的酒越能保持穿越的状态?我不知道,毕竟我不喜欢喝酒,那种入喉的灼烧感总让我恨不得自己不曾出生。
不好意思,我的家里没有老师,只有空酒瓶和白炽灯。
和惯常一样,母亲将我接到他上班的工厂。工厂大门外,被我偷窃过的小摊已经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经营套圈游戏的老头子。当看见自己站在那里舍不得离开的时候,我意识到,这并不是普通的一天。受不了我祈求的眼神,母亲给我买了五个圈子,第三次尝试的时候,我套到一只泥塑的玩具人,虽然只有拳头大小,但在我看来,这就是整个游戏里最宝贵的奖品。
他们通知了我的家人,这是没办法的事情,如果我不招供联系方式,就得在这地方过夜。跟栅栏里的恶棍相比,我就像小学生一样弱小。
这是很普通的一天,在我的印象中,永远都是母亲来接我。
回家后,父亲因为我手里的玩偶破口大骂,他指责母亲胡乱花钱,指责我贪玩不懂事,他从我手里夺过玩具人,狠狠地甩在地上。它是泥塑的,转瞬就被摔得稀烂,一两块碎片甚至飞溅起来穿过我飘在半空中的身体。我看着他将强壮如山的母亲按在地上捶打,看着年幼的自己靠在墙角擦眼泪,那时候的我,似乎认为这是自己的错,认为父亲愤怒的火焰是因我而起。
被学校开除的事传到母亲耳朵里的时候,己经是一个月之后了。在这期间,我抢劫了大概四十个小学生,获得一个新外号缺牙。当然,我的风流倜傥,玉树临风的模样也稍打折扣。
我试过反抗,上小学的时候,四年级或者五年级,瘦高瘦高的父亲打碎了啤酒瓶,艳丽面孔扭曲如恶鬼,像香港电影里的黑社会一样,把瓶口握在手中,犬牙交错的那一面对准母亲的脖子,嘴里吐着脏话。我冲到他面前,要他放下凶器,他用轻蔑的表情看着我。
婆,因为这个评价并不被我的母亲认可,当然了,我的母亲就是我父亲的老婆,也就是经常被他打的可怜的熊一般的男人。
我希望能立刻醒酒,因为不想看到之后发生的事情。
玩具人躺在地板上只剩半具尸体,年幼的我不敢再碰它,因为它一瞬间就耗尽了我一生的运气。
我说不出什么大道理,也不知道如何表现家人之间的温情,于是端起桌上的酒杯,“咣咣咣”一口喝了个干净,父亲慌了,他可以不理会我的言行,不敢不理会我的死活。
少掉的那颗门牙,我不确定是在醉酒后摔断的,还是被父亲打断的,或者兼而有之。总之,这是一个非常显眼的标志,要我咧嘴一笑,就会被小学生们认出,所以,我很少再笑了,反正面无表情的样子,更像一个合格的坏人。
其实,我只是不知道酒精是易燃物而已。
小学应该是没有权力发布通缉令的,警察也不会为了几块几十块的学生纠纷就出警,那么,既然我能被警察抓住,就只有一个可能……我不小心抢了警察的儿子。
我说过了,我不能喝酒,喝了酒会有生命危险,这是父母我见识过的。他们没见识过的,是当我不省人事之后,我的意识、灵魂、肉体,都会回到另一个时空,就像一个迷路的醉汉,在时间的长廊里摇晃。
“他年轻时不这样。”母亲总这样说,一边说,一边用笨拙的粗大手指蘸取药水涂额头的伤口。
我很少想象父母过去的模样,奶奶说,我很像父亲年轻时的样子,不论眉眼,还是性格。假如真是这样,那他年轻时也喜欢欺负弱小吧?或许,母亲就像那些只会锻炼身体的傻大个,被人欺负也不懂得还手;当我把鞋底踩在他脸上的时候,只能呜鸣咽咽地啜泣,等老师来救他。
那一次,我回到了上幼儿园的时候。我似乎飘浮在半空中俯瞰着自己的头顶,我还很弱小,尚不具备欺负别人的能力,说不定,那是最后一段老师们认为我可爱的时光。我看见母亲来幼儿园接我回家,他巨大的手掌牵着我的手在拥挤的人从里往前挤,像一艘坚定的破冰船。
他戴一对脏兮兮的蓝色袖套,脚上踩一双穿过很多年的橡胶鞋,如果我不曾回到更久远的过去,或许我会以为母亲生来便是如此,更不会将那个穿牛仔服的时髦青年与眼前的憔悴汉子重叠在一起。
如果我足够聪明,或者读书足够认真,也许就可以解释母亲为什么要忍耐到现在,忍耐到这种程度,那样的话,我就可以对症下药,让他放弃这种陈旧的思想。遗憾的是,我只是个被学校开除、离家出走、靠抢劫小学生为生的街头混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