起眼睛。她已经听到远远的山后传来的炮声。整个过程,从我遇见你的那天开始就已宣告结束。我在寻找途径,尽可能快些逃出这貌似爱情的重重深墙大院。我必须改变我自己的一切,为了躲开你可恨的阴影,我长年写日记,昨天,我点火烧掉了日记,火光映出许多消逝的白天和夜晚,照出那年瘦削的肩,线条分明的身体。灰烬凝固成日渐憔悴的脸,我就是我的故事中的我。历史不是依然故我?多一声少一声轰隆又有什么用?这个城市已陷落过无数次,建造城市就是为了陷落。她把身体重心从这条腿移向另一条腿,手和下巴放在潮湿的栏杆上,望着江水发呆,她微微卷曲的头发在夜风中簌簌发响。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走到她身后,她转过身,冷冷的水珠一小时一小时积在她头发和脸上,那最大的两滴水珠像泪挂在脸上。看见她,胡乱喊叫淫猥的语句,军官詈骂着逼他们继续赶路。在拥抱死亡之前,士兵需要拥抱女人,这想法使她很悲伤。
具体地说,这是一张地图。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。你注视着我的眼睛,“万一我出了意外,”你停了停,接着说,“万一我死了,你必须继续执行任务,焦土政策,必须执行!”我猛烈点头,表示非常赞赏。“别讥讽我!”你用红色铅笔在那地图上划记号。在桥头偏东方向,一个类似亭子的图案旁边的空白处,你打了个“√”符号。桥下江水悄没声响地流淌,一道发亮的宽带把这个城市划为北岸、南岸。贫贱苟生者与花红酒绿共处,柔情蜜意、卑劣淫荡流淌在一起,每点亮光就是一个世界。而夜为她遮住了年龄、欲望、嫉妒和仇恨。
一个戴礼帽的男人由大桥的南端走来,待走近她时,她望了一眼,转过身体,她问来人几点了。男人丝毫不奇怪一个单身女人深夜不归家而在桥上忘了时间地游荡:桥那头就是妓女出没的暗娼区。男人为她点燃打火机,照亮他自己的手腕,然后看着她模糊不清的脸。可是她张开大嘴,伸了个懒腰,眼皮低垂,盯着地上,声音含糊,似乎说了一句“谢谢”。你说,你得作最后请示,最晚三天就回来。渡船的哨子响了第二遍。你上了轮渡船。你回到北岸,你将从那儿出发。
江边上拥挤不堪,过江的人提着大包小包,拖儿带女的母亲,一担两绳找活干的脚夫,脸上仿佛都流露出惊慌。伤兵血污的担架乱七八糟摆满了河滩,茶馆码头都流传着共军过了东江,已经逼近这座城市的消息,广播里却是种种平抚人心的辟谣报道。我走在这些人之中,河沙正在渗入我的布鞋里,我抬头再次遥望山上那个浅红色的亭子,加快了步伐。
倦意凶猛地袭来,她连连打了三个呵欠,眼皮像被一根线缝住,没法撑开。
她听见长椅上的人在说她违约,她想开口解释,但她说不出话。昨夜?不,前夜,自己去看了一下大桥,然后躺在家里两天两夜,老母亲后来说她高烧,发了两天,她的母亲实际是她的养母,两人之间只存在还债和收债的关系,她必须还清收留她这个孤儿的全部代价,她必须养她。即使她是多么厌恶这个同样厌恶她的老女人。
她动了一下身体,说实话她不太相信自己真的大病了一场,如这样,她还怎么做生意养这个“家”?麻烦出在哪儿?她一根一根手指地掰动指关节,每次发出一个清脆的响声,她的思索便往前进一步,她记起自己向一个陌生男人问时间,自己想睡觉,想抱着一个男人,像躺在那个想念已久的人的怀里。直到此刻,她仍昏沉沉的,想有一张床,舒服地躺下,去抓住那渐渐消退掉的快乐。
那个人从椅上站了起来,来来回回走动,从各个角度打量她。而她屏住气息,交叉双手,眼睛一动不动,脸上渐渐露出一个习惯的媚笑。我决定在临江的“小过年”馆子,吃碗担担面,暖和暖和身子。然后再去听一段评书。当我吃完面,路过讲评书的茶馆时,面对里面的老头、小孩苍白麻木的脸和一派嘈杂声,我改变了主意。
滑竿把我搁在临时租来的小楼前。临近傍晚,太阳正在徐徐下落,淡淡的红光,笼罩着山上山下。我付了抬夫辛苦费,走上楼梯,门口放着一口箱子。我以为你临时改变主意,舍不得离开我又返了回来。我高兴地叫你的名字。楼上楼下厨房和堆放杂物的小间,都找遍了,连个影子也没有。看着箱子,我不知拿它如何处理,放在门口,万一被人提走,怎么向你交待!若是提进家,我又不知箱子里装了什么,不敢贸然行动,我想摸它一下,但却本能地缩回了手。
我忧心忡忡了一晚,直到夜深人静时,才鼓起勇气拉开房门,走到走廊上。她被平放在长椅上,胸部一起一伏,每次都在等待的时刻来到了。可是,她的身体仍孤独地躺在那儿,孤独比那渴望更痛苦地刺入她的内心,她睁开眼睛,瞧见阴黑而高远的夜空似乎有星星重叠在一起,她从椅子上坐起,朝那男人露出洁白牙齿笑了笑,就去解自己旗袍左边的布扣,最后一颗钮扣还未退完,她的两个乳房便晃荡在漆黑的夜里,她感到男人的头摇动了一下,男人第一次见到她的胴体,都这样颤抖。她站了起来,身体微微向后仰。
汽笛声从远远的山下传来,船在慢慢移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