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濒临破碎。可无论怎样,天后对于弘,还是倾注了绝对的母爱,但这样强烈的母爱没能留住他多愁多病的身,天后至今记得弘在倒下的那一刻,望着自己那释然的表情。解脱么?他以为抛弃一切就是解脱了么?没闭上眼的人,又怎么解脱呢?
贤一直不承认是她的儿子,天后不得不站到他的对立面去,他们的隔阂,从很早的时候就越挖越深了,贤和她,站在壕沟的两边,你一铲子我一铲子的,把这浅浅的隔阂生生给挖成了天堑。天后从爱他,变成防他,再变成平他,最后所有的矛盾,借着婉儿和明崇俨的契机大爆发。弘和贤,都是有帝王之相的人,但也都是不能理解她这个母亲的人。
她忙着去爱他们,也忙着去防他们,忙到几乎要忘记自己还有显和旦这两个小儿子。显从小就自卑,在内文学馆里,他是所有皇子中反应最迟钝的,后来太平也进了学馆,没想到这个妹妹居然聪颖过人,他更加比不上。从小就不被注意的落寞,再加上自卑的心理,在显的心中激荡回旋着,终于朝着反方向剧烈发展了。显的轻浮,是为了引起父母的注意,更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自卑。天后没空去管他,他也就朝着这路子一步步走到了现在这地步。
旦是寡言少语的一个人,他跟太平的名字,一个取自太阳,一个取自月亮,性格却截然相反。他才是一直岿然不动冷眼旁观的一个人,大约也是受了他父亲的影响,旦格外喜欢老庄的书。道家出自史官,正因为看得多了,才看得破,旦大约就是处于这样一个史官的视角吧?现在弘死了,贤走了,东宫的戏台空了,显和旦被迫要登台演出,天后其实心怀愧疚。
思绪及时被天后收住,这里旦不疾不徐地说着:“既然寒门士子可用,那寒门女子怎么就一定不能娶了呢?阿娘常说人贵不在门阀,这位韦娘子,既未相见,又怎能凭空料定她不好呢?”
好聪明的旦,用她的话来套她,竟让她无话可说了。天后知道旦从不轻易说话,不是因为傻,而是因为太聪明,他有着超越年龄的顿悟,深谙祸从口出的道理,他如古井无波的眼里,不是呆滞,而是虚空。
天后原也不是一定要李显娶赵瑰家的那个女儿,尚未定亲,婚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。她忽然被点燃的怒火是为这些天以来的积怨,李贤不能理解她,逼着她亲手解决亲生的儿子,可天皇表面上与她站在一起,实则心怀怨愤,借着李显的婚事,倒把从李弘时的旧账都翻出来算了一遍。这种危机感和失望感,在此之前,天后只在上官仪参与的废后事件中体会到过。她紧张而敏感,周身难以避免地泛起杀气。
可李旦的劝解如此及时,在天后陷于心中的死局,又下不来台的时候出来开解,那温柔而淡漠的一句,轻飘飘地把这件事背后的矛盾消弭,让天后可以单独审视跪在下面禁不住瑟瑟发抖的李显。这个不成器也不受她关注的儿子,清楚自己的地位,从小到大都几乎没有向天后伸手要过什么,难以想象他是多么大胆才敢向母亲提出要娶韦香儿,更难以想象他对韦香儿抱有多深的感情。
“旦儿说得有理。”天后顺着李旦的话说下去,严厉的神情稍稍平复,脸上又泛起了柔和的笑意,“显儿,起来说话。”
李显惴惴不安地站起来,怯怯地瞄了一眼李旦,旦只是垂首侍立,也不回应。做太子以来头一回,显感觉到了在这位置上的窒息。以前五哥六哥也是这样小心平衡吧?父亲和母亲总要借你的事来斗法,他们当着你的面说你的不是,仿佛你根本没有皇太子的尊严。一个没有尊严的皇太子何以长久?显在旁观这一场争吵时心里更加明白了,若是在自己的婚事上都说不上话,他这个皇太子,就只能步六哥的后尘。
于是表面虽怯懦,心中的倔强更甚,从试着向母亲请婚,变成这亲还非结不可了,只有他们父子联手,在这初上位的头一件大事上摆出威严,他这个太子才有将来。
“阿娘。”天后还没说话,显便表现出了急切,“韦香儿……”
“既然你这么喜欢,那你就安排一下,明天带她进宫来见见吧。”天后竟然立刻就答应了。
这倒是意外之喜,天后身上的杀气虽然消下去些许,却又何至于主动退步呢?来不及想太多,就像怕这一次的胜利转瞬即逝一般,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李显忙又跪了下去:“谢阿爷!谢阿娘!”
“谢你弟弟吧。”天皇轻描淡写地提醒他。
“正是呢!谢八弟!”显站起来,恭恭敬敬给旦作了个揖,旦淡然地回了个礼。
“显儿下去好好安排吧。”天后似乎一点也不为争吵失败的让步而遗憾,嘴角浮上的笑意似乎是真心在为李显即将到来的婚事而高兴。
这件事既然尘埃落定,天皇扶着发晕的头站起来,主动告辞:“风渐渐地起了,我也该回寝殿去了。这里风凉,天后坐坐也去吧。”
天后起身送行,关怀的话也能被李治说得这样冷漠,天后虽早已习惯,在这种情形下听起来却实在有些难堪。这对父子心照不宣地站在同一战线,为着这一点小小的胜利洋洋得意,实在为天后所不齿。